却说香雪小姐蒙圣恩释放出狱,宋纯学即将小姐接到私宅。王昌年闻知喜信,即同纯学到私宅里来,拜见小姐。小姐备相见过,先谢了宋纯学,便道:“这一位可就是刑部王老爷?”
昌年见小姐开口这一句势头不好,因对小姐道:“向承母姨抚养大恩,一心铭刻。只因异乡漂泊,不意小姐有些冤陷,幸喜圣明昭雪,小生负罪实深,求小姐凡事海涵,得全旧约,小生死不忘恩了。”
小姐听了冷笑道:“王爷贵人,还想着当年之事。多谢多谢,请坐了,有言奉告。贱妾名门旧族,从无失节。先父母推念至亲,恩同骨肉,也不曾亏负你,你分别以后,一向音信杳然,未免贵人多忘,这也罢了。焦氏凌虐贱妾,万死一生,冤陷解京,孤身无靠,前日承你庭审时作威作福,全不想着当初恩义,却是何心?贱妾幸邀圣恩,生还故里,即瞑目九泉,可以无愧。不知你读书明理、高登黄甲、居然做朝廷臣子,可晓得‘五伦’二字否?贱妾命犯孤辰,自今以后,愿削发披缁,拜证空王。且请问尊夫人选择谁家,如何才貌,可得一见否?”
昌年被小姐一番责备,顿口无言,不觉珠泪双流。纯学道:“小姐息怒,王年兄的心事,外面虽若可疑,此中实非薄幸,待下官与他剖明,他自中后,时刻想念小姐,至今尚无年嫂,其疏失候问者实有缘故。”便把陕西相遇、一同进京、后来归家撞着潘一百、两边误认的话,述了一遍。又道:“王年兄纵使误认,终无薄情。只看他中后许多富贵家要与他结亲,他一概谢绝,誓不再娶这条念头,小姐便可见谅了。”小姐道:“宋爷吩咐,自然不差。但他彼时千里而归,既到潘家,到我家来不远数步,若亲见面,贱妾有什么得罪处,也怪不得你。怎么把虚传当做实事?就是审同的时节,尚倒不知是你,备陈苦情,为何变起脸来,不分皂白,还是何说?”
小姐说到此处,咬牙切齿,愈加恨极。昌年自己懊悔以前不曾斟酌,只得行个大礼,跪告道:“小姐在上,昌年一片诚心,惟天可表,倒不敢十分辩白,但求小姐追忆当年分别,也曾把‘婚姻’两字提起。难道母姨存日如此厚恩到今反有变更?小姐若不见谅,昌年也不愿做官,纳了印绶,生死相随,任凭小姐发付罢。”
小姐唤添绣扶起,说道:“贱妾与兄,原是中表兄妹。先母存日,并未聘定,怎么认真说起婚姻来?”纯学道:“年兄不必着忙,小姐已有题目了。今日且告返,容小弟复奏,自有定局。”昌年还要再求小姐,香雪竟退入去,全然不睬。
昌年没奈何,同纯学出来。纯学道:“年兄不消多虑,小姐这番责备,原是应该的。但既有本章,她的婚姻也赖不得。待小弟复本进去,批发出来,小弟便与兄先行聘礼,方好选定吉期。”是夜,纯学便写了复本,次日早朝奏上。本内说道:
臣部查得王昌年幼时结婚崔氏,近因钦案,未敢议亲。今香雪蒙恩昭释,理应纳骋,择吉成亲等语奏复,即奉旨依议。
纯学接了复本旨意,又到私宅来对小姐道:“下官复奏已发出了,朝廷着下官与小姐议亲,王年兄先令下宫来通知此事,然后行聘。”小姐道:“宋爷,这事不必提起,贱妾初释沉冤,即要归家拜告先父母灵座。昌年前倨后恭,难分真伪,只求宋爷开论昌年,说贱妾归家死守空门,今生决不择配。若昌年不忘旧情,每年见惠米粮数石,使贱妾无冻馁之累,晨钟暮鼓,礼拜如来,鄙怀足矣。至于亲事,昌年这般高贵,岂无大族足为秦晋,这条念头求他息了。”
纯学辞了小姐走出私宅。昌年在外边等候,见了纯学就问小姐所言如何。纯学摇头不语。昌年知是小姐怒气未平,急得心头火出。说道:“小姐必定深恨小弟,求年兄委曲,玉成好事。”纯学道:“不消性急,小姐虽然执意,待小弟先行聘礼,然后再去求她。”遂唤长班买绸缎、兑首饰,整备停妥,即差本部衙役抬了礼物一径到小姐私宅来,与昌年行聘。宋纯学是大媒,亲身到宅。小姐始初拒绝,不肯收纳。纯学再三苦求,小姐暂时收下。
次日,昌年又同纯学来见小姐,香雪道:“昨日见赐盛礼,承宋爷台命,不敢违逆,暂留在此,即当奉璧。但贱妾命切故乡,急欲归去。上家表兄,列职刑曹,羁身都下,凡事保重,后会无期,只此长别了。”
昌年心上道是行过聘礼,正好择吉成亲,不想小姐说话还有未允,自己不好恳求,只管催纯学周旋。纯学道:“年兄不需性急,我昨日聘礼已行,再无不允之理。”又对小姐道:“前日有人寄来扇子一把,要与小姐,下官不敢沉匿。”就在袖里取出,呈上小姐。
小姐看了说道:“我为这把扇子起了无数风波,如今寄扇的人我倒日日想她,不知宋爷何从认得。”纯学道:“下官贫困时曾受她的大恩,就与王年兄一般。”小姐笑道:“这等说起来,贱妾的藏匿也是应该的。宋爷尚且相知,何况闺中弱息。”纯学道:“小姐禁声,这话不是当耍的,其实此人不惟思慕小姐,抑且钟爱王兄,故有此颠颠倒倒之事。”小姐听了,面有喜色。
纯学见了便道:“小姐诗词精绝,真是女中才子。今日下官此来,是为玉成年兄完了淑女好逑之意,择吉成亲,小姐切不可太执。况这事原是令尊令堂许诺,今日只算完聚了前约罢。”小姐道:“贱妾若放遵先父母之命,怎奈此地不可苟合,且待归家,再做道理。若王家表兄必不忘旧好,也要从妾三件事方可议亲。”
昌年忙问道:“什么三事?小生当奉命。”小姐道:“第一件,家父阵没陕中,招魂无处,若寻得遗骨回来,便是大功。第二件,焦氏母子凌虐不堪,须要治她一番,稍消怨气。第三件,前入赘的人,恩深情重,如能招致得来,再见一面,方了心愿。”
昌年听了三事一时吓呆,说道:“小姐好难题目。内中只一事易些,其余实卖难做。”纯学私下扯昌年道:“小姐是要到家成礼,发此难端。年兄不要慌,且着人送他回去,随后我与你告假几月,便到开封成其好事就是。”昌年点头会意,对小姐道:“谨依尊命。”小姐就同添绣收拾归装。纯学雇了轿,先送小姐回河南去。
却说程景道自从辞了大师,提兵出来会合李光祖,也不守定一方,东征西战,人马愈多,粮草不继。景道想大师前日曾打发强思文、杜二郎两个在河北开张大店铺,就差一个将官领一支兵马到他店铺,尽数取而用。将官领命,星夜到河北寻着杜、强两人的店辅,把兵马扎住,只随数人,竟来取粮。杜、强两人迎接了,拆出文书,验看令箭,俱是柳林的号令。打算前后本利银,约有几万两。当下备酒款待。将官想他是一家,并不提防,只顾吃酒。吃了一夜酒,早晨打点将粮草运齐,好起身去。谁想杜、强两人影也不见。将官寻到里头,一所空房,并无半人。各处搜寻,也没有一粒米、一毫银。将官没奈何,只得空手而归。
原来杜、强两人领大师的本钱出来任意挥洒,日里赌钱吃酒,夜里嫖妓宿娼,开的店铺,所剩不过一千,哪里有几万。此番要尽数取去,他两个慌了,没有支应。想他现统兵马守候,性命势必难保,不若金蝉脱壳,走为上着。外面见了将官,欢欢喜喜,骗他吃酒(原书缺七字),里头却收拾装束,挨到半夜,一道狼烟,不知去向了。
将官所领兵马只有来的盘缠,没有去的费用,一路抢掠过去。忽遇(原书缺九字)见几个人,骑了牲口,拥着两乘轿,后边行李甚多,那将官见了(原书缺九字)不觉大喜,便打一个暗号这些兵众,即围转来。众人见遇了兵寇劫掠,各个丢了牲口行李,四处奔走。只存那轿子被兵士一把扯开,内中有一美貌女子,又有一个侍女。兵士即将行李并女子献与将官。
原来大师的军令,凡遇掳掠女人,必要解与主将,审问明白,可留则留,不可则打发她去。若私下污辱,查出来,无论兵将,有功无功,一概斩首。那将官见这女子十分整齐,但怕军令,不敢私匿,只得带到大营来。
看看到了大营,将官进入禀道:“小将奉命,到强思文杜二郎家,只有空房,并无一人。小将访问,俱说他两人把店中货本都花费了,私下逃走,不知去向,特此回复。又小将路上遇着过往女子二名,并行李牲口,带至本营,候主将爷发付。”
景道与光祖听了就唤带来的女子进来中间。兵士即将二个女子押到主将面前。景道见这女子轻盈袅娜,就问道:“妳是谁家女子,从何处来?”那女子道:“妾乃河南崔氏,名唤香雪,从京中回家。丈夫王昌年,现任刑部,与同年宋纯学共留京都。妾宁死不辱,惟将军鉴察。”
景道闻道“宋纯学”三字,又曾闻大师说及王昌年的事,便道:“既是一位夫人,且坐了。请问是哪个宋纯学?”香雪道:“礼部宋爷,金陵籍贯,与妾的丈夫极其契厚。”景道对光祖道:“原来是宋大哥好友的夫人,这个留她不得。”光祖道:“可解到大师那边去,听她发落便了。”景道道:“有理。”即着一将,领一支军,伏侍王夫人,送进柳林。并禀揭一封,内中先说兵粮缺少并杜、强两人逃避一事,后说“获得王昌年妻并侍女一名,专骑解来,伏候大师钧裁”等语。将士领命,押香雪与添绣解到柳村里来。
再说大师白从李在柳林整兵之暇,便将天书操演,真个挥剑成河、撒豆成兵,一切呼风唤雨之事,无不惊心骇目。又《白猿经》上有“神镜降魔”一法,从李依法炼成一面镜子,将他一照,那些天神来来往往,随你东西南北四方、百里之内、山川险要,俱照出来。人有来照的,若是武官,便现出盔甲,若是文官,便现出冠带,若是军卒便现出枪刀。只是从李自家照面,再不见什么,只现出一朵莲花来,心中不解,就将这镜子与天书藏在卧室内,时刻不离。
一日,外边传报程将军差官候见大师。从李听了,叫他进来。差官进见,呈上禀帖。从李将禀帖拆开一看,见说兵粮缺少,杜、强两人逃走的事,分付差官着景道于各省店铺中取用,其杜、强两人,缉获时即当枭首。又看到后面,说解到昌年妻并侍女,不觉大喜,速唤进来。差官出去,催促小姐进见大师。香雪战战兢兢,走进内堂。
从李一见,下堂迎接。小姐不知所以,正要跪下,从李拖住道:“不敢劳动。”两边行了平礼。香雪抬头一看,倒吓呆了。从李笑道:“小姐想是忘了我么?”香雪道:“莫非就是入赘寒家的?”从李道:“然也。”
添绣在旁道:“看大师相貌,好像我家的李姑爷。”从李道:“添绣妹子还认得我。”香雪道:“向日感承大恩,得全贞节。不想是大贵人,多多得罪。”从李道:“小姐说哪里话。自从别后,日夜挂怀,后差小将候问,知小姐受祸皆因不才所致。随即寄信宋纯学,着他照顾,不知以后诸事如何。今日怎么到此?”香雪道:“贱妾冤陷解京,幸遇圣恩释放,皆宋爷之力。不意归至途中,逢了贵营军士。解到此间。”从李又问:“曾与昌年结亲否?”香雪道:“未曾。”从李道:“还有一桩喜,报知小姐,令尊也在这里。”香雪大喜道:“果有这事,愿求一见。”
从事即传谕崔世勋进来。世勋承命进入,看见小姐,两个抱头大哭。小姐道:“自从爹爹总戎陕右,家内传闻凶信,意谓今生不能见面,岂料反在此处。爹爹可知去后家中大变,女儿百般困辱死里逃生?”世勋道:“我因战败被擒,感大师恩德,得保余生。我儿妳在家受累,我也略略晓得,总因焦氏凌逼妳。我若回归必处置她。幸喜妳表兄高登科第,这便是妳终身之托了。”香雪又把解京亲见昌年并纯学行聘等事述了一边。世勋悲喜交集。从李令人备酒,与小姐接风。
世勋拜谢而出。从李同香雪俱至内房,对坐饮酒。香雪道:“贱妾初会大师,只道闺房美秀,不想是盖世英雄。今日重见尊颜,始知天下真有女中丈夫,当今世界,可谓二十四城全无男子矣。”从李道:“小姐过誉,何以克当。”两人必说些闲话。从李道:“小姐还记得月下联诗作《秋闺吟》否?别后常时想念佳句。今夕无事,偶思得几个好题目,以续秋闺胜事,求小姐援笔赋之。”香雪道:“幽闺俚语,有污清听。既承盛意,敢不效颦。且请教是何题目?”从李道:“四个佳题。第一是《织女催妆》,第二是《落梧惊寝》,第三是《梦游广寒》,第四是《拟长门悠》。”香雪道:“果然好题。”遂提起笔,不用思索,一挥而就,续成《秋闺吟》四道:
织女催妆
经年离别梦犹猜,
将近佳期望不来。
星转王绳方系珮,
月虚鸾镜未安台。
双飞钗燕归时集,
小朵簪花剪处开。
又是促人更漏下,
千金一刻莫徘徊。
落梧惊寝
万籁萧然露未干,
报秋声入梦初阑。
幽情欲作巫云化,
衰飒偏从宫井寒。
孤枕断魂徒花蝶,
向阳疏影不栖鸾。
静中叶叶凄凉韵,
合谱高弦仔细弹。
梦游广寒
凭将残梦诉嫦娥,
谁似惊心秋后多。
一曲唐官催玉漏,
五更楚馆渡银河。
回鸾恰待归妆镜,
跨凤争疑别绮罗。
依约断魂应不远,
错抛情绪听云和。
拟长门怨
一入昭阳久闭春,
舞腰消尽掌中身。
凤楼星转谁当夕,
鸳瓦霜明独向晨。
强作笑啼都是假,
梦为云雨却疑真。
自来不识君王面,
总有娥眉也让人。
小姐吟完,呈与大师。从李看了喜道:“幽情丽句,真个一字千金,小姐真可称仕女班头矣。香雪逊谢一回。是夜就同在内房歇了不提。”
却说程景道同李光祖合兵之后,东征西讨,降约许多叛寇,俱奉柳林节制。朝廷闻警,各省招募将才,纠合士兵,前来抵敌,被景道等一鼓而破,军势日盛。
一日,光祖与景道移营到别处,军马行到一带荒山,山中深广异常,远远望见山顶上有个古庙,相离约有二十里,此时军士饥甚,景道就令在山沟里打围,埋锅造饭,饭犹未熟,忽见前队打探的来报:“前面有一支军马,各营但且准备。”景道道:“不打紧,吃饱了饭杀完他便了。”光祖道:“程爷你守中营,待小弟先去看看。”就领一队兵杀进山中。
前面果然有一支兵马。屯扎在此。光祖引军直冲过去。只见那边军马分了五处,把光祖的兵裹在中间。光祖想道:“这分明是五行阵,须从东南方杀出,不可走四北角金水休囚之地。”竟向东南尽力厮杀。
可煞作怪,那队兵将,被光祖刀砍枪搠,杀倒了,又活起来。杀至日晚,四边昏黑,只有光祖一骑杀出东南。此时心慌,把马加鞭,望东而走,走了数里,但见明月穿林,乱石碍路,前面影影露出数间茅屋。光祖纵马向前,果然一个小村,那茅屋里透出火光。光祖下马。自己牵了,行到茅屋之下,把马拴了,遂轻轻叩门。
内中走出一个老人,开门问道:“客官何来?”光祖道:“偶然迷路,欲借尊府暂宿一宵。”老人道:“我看客官象个败将,莫不是从五行阵中逃出来的?”光祖道:“老丈缘何而知?”老人道:“且请里面坐下,慢慢告明。将军来路既远,必定肚饥,不知这乡村粗饭可用得些?”光祖道:“极好,但搅扰不当。”老人道:“不妨。”就到里面搬出鱼肉酒果,陪光祖同吃。
光祖问道:“此地何处?老丈尊姓大名?”老人道:“此地叫做小柴岗,老人姓胡号喜翁,家中只有一女,乳名空翠。这村中向来十分安稳。近日忽到一个道人,住在岗上古庙中,广通法术,千数里外,结成一个五行阵,人有犯他的,除了木方,再走不出,不知困死了多少英雄。这道人每日要村中供给,若不如意,立刻呼风唤雨,把草屋拆毁,所以人都怕他。老人住在村尽头,又是寒家,幸喜得不曾侵扰。将军有福,出得五行阵,也算造化了。”
光祖闻言,不胜疑惑。老人道:“将军到此,也是天缘。昨夜老夫梦见天上落下一条金龙在门前,像有人斩他的一般,老夫领他藏避,后来忽变了白鹤。老夫不知何故,因此买些鱼肉,不意正遇将军。且宽住在寒家几日,再作理会。”光祖道:“在下营务在身,岂能久留,明早就要告别。”老人道:“将军虽有贵营,也不能即去,那道人四处结阵,见将军这等英雄,怎肯疏放。不如权住在此。”光祖疑心未决,吃完夜饭,就去睡了。
是夜,景道不见光祖回营,如何寻觅,待下回慢慢说出。